陳三別過宋廷,便踏著塵土朝家鄉(xiāng)丘城而去。
行至豐城,目之所及盡是市井繁華,車水馬龍間人聲鼎沸——可這熱鬧越盛,鎬城破城時的斷壁殘?jiān)Ш勘橐氨阍角逦刈策M(jìn)腦海。
他胸口猛地一窒,一股腥甜涌上喉頭,一口鮮血直直濺在青石板上。
恰在此時,一隊(duì)官差騎馬疾馳而來,馬蹄踏得石板脆響。
為首那官差見他擋在道旁,揚(yáng)手便是一鞭抽在陳三肩頭,斥罵聲刺耳:“賤隸!眼瞎不成?快滾,別擋老子的路!”
陳三攥緊了拳,指節(jié)泛白,卻終究壓下了火氣——他身負(fù)之事未了,不能在此惹禍。
忍著肩頭灼痛,他默默退到墻角,給官差讓出了路。
望著揚(yáng)塵遠(yuǎn)去的馬隊(duì),他只道這糟心事不過是途中插曲,今生該不會再與這官差碰面。
可命運(yùn)偏不遂人愿。
待他走到豐城東城門,卻聽見人群圍聚處傳來熟悉的呵斥聲——正是方才那官差,此刻正站在高臺上,展開一卷黃綢,扯著嗓子宣讀朝廷通文:
“鎬城失守,經(jīng)卿士、司馬、司寇三府會商,斷得緣由:此番兵敗,皆因守城副將孫海中飽私囊、通敵賣國,更勾結(jié)軍中士卒架空司馬大人長子司馬臺,以致軍心渙散,城破國損!
“今判:副將孫海誅九族,其通黨親眷,盡貶為隸人,永世不得翻身!”
“轟”的一聲,陳三只覺腦中一片空白。
孫海?那個身先士卒、死守城頭到最后一刻的副將?竟被安上通敵的罪名?他胸口血?dú)夥康酶遥僖仓尾蛔?,“噗通”一聲跪倒在地,又是一口鮮血噴出,染紅了身前的衣角。
“狗官!都是狗官!”他聲音嘶啞,拳頭重重砸在地上,指縫間滲出血來。
“不行,我要去洛京!去敲登聞鼓,要為孫將軍辯冤!”
可話音剛落,宋先生臨別時的叮囑又在耳邊響起:“你身已亡,借你之壽,只夠你趕回丘城見父母最后一面?!?/p>
一邊是孫副將被玷污的忠名,是無數(shù)冤魂等待昭雪;一邊是家中父母翹首以盼的歸期,是自已僅剩的、能盡孝的時光。
陳三僵在原地,左右為難,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拉扯。
許久,他緩緩直起身,彎腰脫下腳上那雙磨得發(fā)亮的布鞋。
指尖撫過鞋面上的補(bǔ)丁,他喉結(jié)滾動,輕聲道:“我讓不了主,便讓上天定奪吧——鞋尖指哪,我便往哪走?!?/p>
說罷,他抬手將布鞋拋向空中。布鞋在空中打了個旋,重重落在地上——鞋尖不偏不倚,正對著洛京的方向。
陳三望著地上的布鞋,眼眶驟然紅了。他轉(zhuǎn)過身,朝著丘城的方向,“咚”地跪下,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,一下,又一下。
“父親,母親……孩兒不孝?!彼曇暨煅?,淚水混著額角的血珠滑落,“孫副將是保家衛(wèi)國的英雄,英雄不能被臟水潑身。孩兒要去洛京,要還他一個清白。這輩子,孩兒沒法給您二老盡孝了,等來生……等來生孩兒再好好陪在您二老身邊。”
三叩之后,他緩緩爬起,用袖口擦去臉上的淚與血。
再抬眼時,眼中的猶豫已盡數(shù)褪去,只剩下一往無前的堅(jiān)定。
他拾起布鞋穿好,轉(zhuǎn)身朝著洛京的方向,大步走去——哪怕前路記是荊棘,哪怕壽命將盡,這一趟,他也必須去。